【古原】剪水
[剪水]
[古原]
[文BY:惰归菌]
>>题记
天人宁许巧,剪水作飞花。
——陆畅《咏雪》
>>仓促
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。从前他尚能从脑中幢幢人影辨出她的那一个,如今她的面容与身形淡得像窗前稀薄的月光,模模糊糊只剩个人形的轮廊。
今冬又落起了雪,他仍是十一月便燃了炭。乌漆墨黑的物什,莹莹还能反些光芒,沉默地烧完,就仅余一地风拂不见影踪的灰烬。
他记得,她初死的时候,上门嫁女儿的人便踏破了门槛。后来顺风顺水地续了弦。那家女儿自然是不像她的。亭亭玉立的模样,笑起来会微微颔首,娇羞可人。恰若雪河清水,譬如空谷幽兰,是从前的她万分之一也没法与之相媲的。
可他,却仍会想起她。不是刻意地去悼念这样一个人,只是有时对着面前生宣一片荒芜的白,蓦然眼前便浮现起了那个身影连同面容一并模糊起来的人。
只有一次,他微醺着提笔,毫尖濡墨正欲落下,他恍惚里却对着身后带了愠怒地低语:“阿岁,你出去罢!”
平白静夜,风过回廊,他的身后只有一扇被夜风吹得晕头转向的门帘。无人,亦无声息。
他那时才倏忽惊觉,原来那人是有名字的,姓林名岁,岁岁平安的岁。想到这里,他忽而又有些印象,仿佛那个人曾和自己讲过自己名字的缘由。
他自然是什么也记不起来了。
今冬再过,他便该入耄耋了。他阖了眸,不再理会脑海里丛生的声响与图画。
>>惊蛰
若是你在她尚活着的时候问起温逸之,她大概会一时间笑得叫你不知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三字更欢愉的事。
她遇见温逸之的时候,大抵便是这样一副神情。
她的父亲是吏部侍郎,是他父亲生死交过的挚友。门当户对,两家交好,本该是各自相安的结果。如果,她不是那般不堪的话。
十七岁的女孩仍一句话也不会说,每日只能纸笔共用同他人言语,有时候说到兴头,还会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。
没人愿教一个哑巴琴棋书画知书达理,她便从来没有学过。
林大人也曾抱歉地同他父亲说这婚事不如作罢便是。他自然是站在林大人这边的,可不同意的却是他父亲。
仁义礼智,忠孝节勇。他不知道他父亲是着了哪个的魔,硬是要他娶她过门。
那日午后春光倦怠催人早眠,他提着薄礼去林府拜访,一路莺歌燕语,蒙眬好梦。
女孩子便是在那时立在门旁,明媚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来人。他闻着声响侧眸,便见重重花影里露着小脸看他的她。
他自知那是他将来要娶的人,生了探询的意味,于是弯了笑问她名姓。
结果他始料未及。许是太久没和人说话她竟是一瞬间欢喜地抬了首,咿呀不知说些什么,最后急了便仓促拽过他的手,在他掌心轻轻写了一个林岁。笔锋生硬,丑得要命。他耐着性子等她写完,正想抽回手,她却又生了欢喜的意味,微仰着头,水渗过的眼眸里盛着四月的天,她又轻轻加了五字,算作解释——“好岁今时节”。
后来再逢春光烂漫时他于困倦昏沌里忆起此事,总是忘记她写了什么,却迢迢记得她抬起的眼睛,干净得没有影子。
>>合欢
承父言,他娶了她。花烛光影乱,杯中酒映华年。
那夜他喝了很多酒,之后他的人生里所有喝过的酒加起来兴许都比不上那个凉薄的夜晚。
他想忘记很多事,忘记自己不会说话的妻子,忘记花坞月下透出的女人的背影,忘记这杯子里的香醇,忘记那满室接天火光般的赤红。
最后的最后,他亦不知自己是忘记了,还是单纯就未曾记得。毕竟忘记,总比一开始就拒绝来得容易得多。
他不爱她。从来没有爱过。她只是他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来的哑妻,除了占了这个名分外什么也不是。
但为着这个名分,他依然会对她好。如同寻常丈夫一样嘘寒问暖,即使从未听到回答。
他们之间隔着漫长得几近荒唐可笑的沟壑。她不懂如何为他研墨,他不解她指着晚霞囫囵说出的话语。他只能错过她,忘掉她。她只好望着他,想着他。
每一个寂寞的深夜,她总是独自一人在房中喃喃,依旧咿呀不成语。
而旁侧不过一墙之隔,他枕着屋外漏下的水声,静静写下伶仃的诗行。
他高中,入宫,为官,风生水起。
她寡言,沉默,局促,淡淡悲喜。
>>凉竹
她不会说话,于偌大温宅不过是死人般的存在。他尽着丈夫的本责,却也以为她没有寻常人的喜怒与悲欢。
又三年的莺时,仿佛时光倒叙般多雨起来。空气里弥漫着湿润而温软的气息,让人不生愉快。
他刚从朝中回来,未带伞,发间衣上均落了薄薄的冷雨。
入门见了她,只留下简短的招呼便回身欲走。不知是因为那人,还是这雨,抑或是二者兼有,又或是本就没有太大差别。
可她却轻轻拉着他的手,在他微带不耐地转过首时焦急又欢喜地磕绊:“逸……之……”
一字一顿,口齿难清,可面容却那么明亮而灿烂,仿佛见到了世间最美的良辰好景。
他终究是挣脱了她的手,连温存的时间也未留给她,脚步声零落地响在三月春雨待干的路上。
竹林苍苍,覆他一身淡薄的绿。
雨中的她掌心指尖只渗过冰凉而湿重的叹息,仿若炭烧过的尘灰,挟杂着细碎流雨湮没她苍白的衣。
她的眼里,最终凝下寂寞的灰。
>>灰雪
她死之后,他命人整理她的遗物。他这才发觉,她房中空荡得要命,衣服来去也就她嫁过来时带上的几件,均已洗旧没法再看。
他坐在中庭喝茶,上等龙井香味袅袅。帮手的工匠却忽抬了三个沉重木箱出来问他要不要扔。
他微蹙着眉起身,心中疑惑她何时攒了三箱子的物什。用的还是檀木,何其贵重。
沉重檀木箱子甫开,门口便忽然闯过一阵穿堂风,吹拂着箱内白宣漫天飞舞。青墨漫开的字已然将前尘昨日定格在笔下。满纸飞白利落而干脆,正是他一贯的习惯。
不是她不会研墨与吟诗罢,只是他从未相信她可以罢了。
他复命工人开了第三箱书画,纸纸淡墨,清浅如雾,写的均是简单二字——逸之。
他定定神,重新跌回座椅上。
他想,他是不爱她的。
大概,便如此罢。
>>归鸟
她死在雪落的时节里,阴翳天空下飘着当春的柳絮,倦怠犹如归鸟的痕迹。